第456章 麻木-《代宋之锋镝长歌》

  寒风呼啸而过,似乎比山下更冷,更凌厉,带着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。

  青山寨的厮杀,比山下更早一步陷入死寂。

  这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。没有胜利的欢呼,没有劫后余生的相拥,只有寒风刮过残破寨墙的呜咽悲泣。

  满地狼藉,尸骸枕藉,绝大多数是党项人的,层层叠叠,姿态扭曲地冻结在暗红色的血冰里。破碎的兵器、散落的箭矢、零散的木块、滚落的礌石碎片……如同战场的残骸,铺满了每一寸土地。

  寨前斜坡上,在靠近一处相对背风的地方,刘然就半靠在上面。

  他的状态,并不是很好,胸前那道被耶和小狗盛劈开的巨大伤口,已经被张军医用烧红的匕首强行烙合。

  皮肉焦黑翻卷,深可见骨,狰狞无比。每一次呼吸,都让伤口边缘的焦痂微微翕动,渗出粘稠的、带着气泡的暗红色组织液。身上的山字纹甲也早已被卸下,破碎不堪,里面的衣物也被血浸透,紧紧贴在身上。

  沉重的疲惫感和失血带来的冰冷,如同巨大的潮汐,在不断拉扯着刘然残存的意识,令他陷入一种似梦似醒的的状态。

  与此同时,在他耳边似乎有声音传来,是风声?还是伤员的呻吟?又好像是山下隐约传来的厮杀声?他分不清,只觉得那些声音遥远而模糊。

  用力侧头望去,发现是一名长相沧桑的老卒,在他胸前有一道深深陷入胸骨的伤势,那是足以令肋骨折断,肺腑俱碎的伤势,应是活不了多久了。刘然强打起精神,慢慢听清了,他口中正轻声念叨着:“娘......娘.......”

  听着此话,刘然神色黯然。

  这人他记得叫李竞,是他的手下,虽看似三四十岁,实则不过才二十三罢了。

  二十三岁,本应该是正当年,应该拥有漫长的人生,但仅仅只因为没有良好的家世,就成为了弓箭手,从而接受残酷的战争,濒死之际还在喊着娘。

  这令刘然心中出现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,好似让他透不过气来,就连胜利后的喜悦都为之淹没。

  也在此刻,刘然周身上下的伤势剧烈爆发,疼痛仿佛如潮水般,源源不断的冲刷着他的神经还有头脑,让他累极了,仿佛下一刻就要陷入昏迷之中。

  忽然,李云快步走来,一脸兴奋道:“刘指挥使!是河州骑兵!是河州骑兵!他们来了,还将驻扎在山下的党项人击溃了!他们彻底击溃了党项人啊!我们赢了,我们彻底赢了!刘指挥使!”

  听着李云那亢奋且激动的话,刘然微微点头,没有多大兴奋,在援军出现在山脚下和党项溃军厮杀时,他心中大概明白这支骑兵是从何而来。

  虽神色平静,他心中对何灌派兵百里支援,心存极大的感激。

  如若不是河州精骑出现在此,即使呼延通杀死了耶和小狗盛,投石车令猝然受袭的党项人出现大量伤亡,也有可能不代表这场战争就彻底结束。毕竟党项人的军法,他也略有耳闻,身为此次出征的主帅,耶和小狗盛战死,定会让不少人陪葬。

  为了不陪葬,将功补过,那些山脚下的党项人极有可能再度发起进攻,到那时,筋疲力尽的他们下场如何,不言而喻。

  并且也正因山下援军到来的进攻,才让山道中的党项人,彻底完全崩溃。

  不过刘然也知道,如果不是呼延通能够阵斩耶和小狗盛,如果不是改造后的回回炮威力巨大,给党项人带来惊恐的伤亡,即使山下那些赶来的河州骑兵,怕是也不敢上前开战。

  这可谓是一环接一环,每一个环节实则都有运气和侥幸的成分,一旦中间有个环节出错,那么这次的战争也不会就这么结束了。

  幸好,在付出巨大的代价后,战场最终的走势,是站在他们这边的。

  想到这里,刘然不由抬头朝下方斜坡望去,只见那里曾经近千名生龙活虎的战士,此刻……勉强剩下的,只有……几十个?几十个模糊、佝偻、倚靠着山道的身影。而且人人带伤!他们之中有人手臂残缺,也有小腿断裂,还有人胸口正在渗血,但此刻的他们嘶吼都累的发不出,唯有喉间有一息微弱的呻吟。

  更远处,张军医和他的弟子,在尸堆血泊中艰难地移动着,跪在一个个倒下的身影旁,摸索、探息、然后……更多时候是无力地摇头,或用颤抖的手,用撕扯下的、肮脏的布条,试图堵住那些深可见骨、内脏外翻的致命伤……

  即使他们知道,自己等人拼命堵住伤兵伤口,也不过是延缓一会罢了,却还在做着这徒劳的事。

  随着天色发黑,寒风和飘雪渐渐变大了,冰碴子也如沙砾,敲打在刘然的肩头上,发出清脆的响声。

  是啊,他们是赢了,但那些熟悉的面孔……还剩下多少?那些重伤的……还能活下来几个?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攫住了刘然。这胜利,是用梁护,许涛,章万等人的生命换取的,是青山寨几乎用全部的血肉浇灌出来的!是用他所有袍泽的性命换来的!

  就在这时,透过飘落的雪花,一个身影猛地闯入刘然模糊的视野中心。

  那人正是呼延通!

  这位青山寨的功臣,此刻就随意地坐在离他不远的一处尸堆旁。他那身标志性的铁矛,斜斜地插在他身旁的血泥地里,矛尖和矛杆上挂满了暗红的血痂和灰白的脑浆。

  而呼延通背靠着一块巨大的、被血染黑的滚木残骸,一条腿曲起,一条腿随意地伸直。他微微低着头,胸膛剧烈起伏着,每一次呼吸都如同破风箱在拉动,喷出浓重的白气。汗水混合着凝固的血污,在他脸上冲刷出道道沟壑。

  这名武勇绝伦、让党项人闻风丧胆的猛士,此刻整个人充满了极致疲惫。

  在呼延通脚边不远处,躺着十来具尸体,皆穿着精良的冷锻甲,这些都是先前为了抢夺耶和小狗盛尸体的党项精锐,此刻都死了。

  望着呼延通这般,刘然心中猛的一提!

  生怕他出事了。

  下方的呼延通似乎也感受到了刘然的目光,也抬起了头。他的眼里布满了血丝和疲倦,要知道适才一战,他可是亲自手刃了几十人,这可太费劲了,但在眼神深处,依旧存着一抹战后的亢奋和兴奋。

  他想要站起来,手提着耶和小狗盛的脑袋,赶往上方告诉刘指挥使他做到了!他完成了自己的任务!但他疲惫极了,只是一个起身,竟双腿一软,就又立即躺了下去。

  望着呼延通的起身,刘然提着的心稍稍松了下来。随后强忍剧痛摆了摆手,示意呼延通暂且先休息。

  随后是不远处的李孝忠,在他身旁是满地的尸体残肢,如同被收割后丢弃的麦捆,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整个山坡,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。

  其中张介和宋炎也在一边,他们二人毫不顾忌山坡上已冰冷的鲜血,就那么仰面躺着。

  所见之处,还有更多惨状,随着战争结束,弓箭手们紧绷的心弦稍有缓解。

  于是,有人蜷缩在角落,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,发出意义不明,如同梦呓般的低笑,笑着笑着,眼泪却混着血污无声地淌下。

  有人则呆滞地坐着,目光没有焦距,手里紧紧攥着一块从敌人尸体上扯下的、染血的皮甲碎片,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