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61章 赵卒降-《大秦哀歌》

  蒙氏在秦国的地位和声誉,是实打实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。

  以整个家族的名誉和自身的性命起誓,这个分量,太重了。

  蒙家,在列国间素有威名,绝非信口雌黄之辈。

  尤其是对那些并非死硬派、心中尚存一丝对家人牵挂和对生存渴望的普通士卒而言。

  骚动,在赵军阵中蔓延。

  许多士兵下意识地看向他们的校尉,眼神复杂,充满了挣扎、哀求,又偷偷瞄向那卷在风中猎猎作响、仿佛承载着希望的帛书。

  有人喉结滚动,有人握兵器的手微微松动。

  还有人眼中那决绝的死志,被强烈的思乡之情和对未来模糊的憧憬所取代。

  连那疤脸校尉也浑身剧震,难以置信地看着蒙恬和他手中那份帛书。

  长平的阴影固然恐怖,但眼前这份代表着秦国最高统帅意志的手书,以及蒙恬以整个家族命运为赌注的誓言,又像黑暗中的一丝微光,让他们在绝望的深渊边缘,看到了一线渺茫却无比真实的生机。

  “想想你们的家人,想想你们的妻儿老小。”

  蒙恬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丝动摇,立刻加重了砝码:“看看你们身后,河水湍急,跳下去九死一生,就算侥幸泅渡,又能如何?

  你们的身后,是洛邑平原数十万联军的尸山血海,秦军铁骑正在横扫千里。

  赵国、魏国、燕国……哪里还有你们的容身之地?哪里不是秦军的兵锋所指?

  这刑丘河滩,是绝境,但也是主帅给你们留下的唯一生路。

  是给你们,和你们身后的家人,留下的活路。”

  接着,蒙恬目光直视那刀疤校尉,步步紧逼:“这位将军,不怕告诉你,你们所有的退路,早已被我军铁骑截断。

  洛水、孟津、轵道…处处皆有我大秦旌旗。

  难道,你真要为了心中的仇恨,带着这几百个还有父母妻儿、还有血有肉的弟兄,一起跳进这冰冷的河水吗?

  让他们活下去,为了他们,也为你自己,留一点血脉,留一点希望,这难道不是身为一军之将最后能为他们做的事吗?”

  他直接将责任和道义的抉择,压在了这位校尉肩上。

  “校尉…校尉大人…”

  此刻,一个老卒踉跄着挤到疤脸校尉身边,死死抓住校尉的胳膊。

  随即凑到校尉耳边,老泪混着脸上的血污滚落,声音嘶哑颤抖,充满了卑微的哀求:“蒙家…是蒙家啊,蒙家说话…或许…或许真能作数。

  他们…他们这样的人物,拿祖宗清誉赌咒…值当吗?

  或许…或许是真的?

  或许…或许这秦帅…真的不同?

  长平…那是白起…这秦臻…毕竟…毕竟不是白起啊…”

  老卒浑浊的眼睛里,闪烁着复杂的光芒,有恐惧,有哀求,更有对活下去的卑微渴望。

  见此,疤脸校尉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。

  他环顾四周,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或苍老的面孔,那是他朝夕相处的弟兄。

  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疲惫、绝望,以及对那渺茫生机的渴望。

  他们是赵国的兵,但更是儿子、丈夫、父亲。

  长平的血仇是深,但此刻,他肩膀上压着的,是这几百条活生生的性命。

  蒙恬那残酷而现实的话语,像冰冷的刑丘河水,一遍遍冲刷着他被仇恨灼烧的理智。

  退路已绝,河水是死路,抵抗更是死路。

  而秦臻的手书,蒙恬的誓言,还有那“三年之期”、“良田耕牛”、“免赋五年”、“接回家眷”的承诺,像魔咒一样在他脑中盘旋,敲击着他最后的防线。

  他们不怕死,但他们怕死得毫无意义,怕死后家人在赵国孤苦无依。

  他猛地闭上眼,胸膛剧烈起伏。

  再睁开时,眼中的疯狂仇恨被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挣扎取代。

 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蒙恬高举的帛书,又艰难地移向蒙恬那双坦荡、坚定、甚至带着一丝理解的眼睛。

  时间仿佛凝固了,只有河水奔腾不息。

  良久,他布满血丝的眼中,那狂热的火焰渐渐熄灭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、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绝望和一丝微弱的、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妥协。

  “秦帅…当真…当真不会反悔?那帛书…那誓言…当真…作数?”

  刀疤校尉的声音干涩无比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,充满了最后的不甘与质疑,却也带着一丝微弱的求证。

  他手中的卷刃长剑,剑尖终于无力地垂了下来。

  “绝无反悔!”

  蒙恬斩钉截铁,声音铿锵有力:“我蒙恬在此、蒙氏三代清誉在此、秦帅的承诺,便是秦王的承诺。若有差池,我蒙恬,甘受天谴,万箭穿心,我蒙氏一门,世代为奴。”

  他的誓言比之前更加惨烈决绝,不留丝毫余地。

  “当啷!”

 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之声,在寂静的河滩上显得格外刺耳。

  那柄饱饮鲜血、见证过无数死亡的卷刃长剑,从刀疤校尉手中滑落,重重地砸在碎石地上。

  清脆刺耳的撞击声,在死寂的河畔显得格外惊心动魄。

  这一声,如同一个信号。

  “降…降了…”

  赵军校尉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,声音嘶哑。

  话音未落,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,身躯晃了晃,颓然跪倒在地,双手捂住了脸,肩膀剧烈地抽动着。

  “当啷!”

  “当啷啷啷!”

  紧随其后,如同连锁反应,又像是解脱的乐章,一件件残破的兵器被丢弃在地。

  长矛、短剑、断戈、木盾…叮叮当当的声音响成一片,汇聚成一股绝望与解脱交织的悲鸣。

  紧绷的身体瞬间垮塌,挺直的脊梁弯了下去。

  许多赵军士兵也像他们的校尉一样,无力地跪倒在地,有的掩面而泣,有的则死死攥着胸口,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剜去。

  更多的人,则是茫然地望着河水,眼神空洞。

  那凝聚的死志,在蒙恬以整个家族命运担保的承诺和残酷冰冷的现实面前,终于土崩瓦解。

  投降,不是为了苟活。

  而是为了那渺茫却具体的“三年之后”,为了那可能存在的“一线生机”,为了身后那些或许还在苦苦等待的亲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