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三十四章 接战秋来苦-《将北伐进行到底》

  石琚与陆游二人缓步向前,来到了距离金军营寨外围不到一里处,方才驻马停步。

  随着离金军营寨越来越近,陆游也发觉陈州军的攻势渐渐艰难,前来报捷的军官也渐渐变得少了起来,而越来越多的请求援兵的消息却汇聚到了此地。

  陆游光明正大地看向了石琚,却发现此人依旧没有任何焦急之情,依旧是云淡风轻,心中不由得起了一丝犹疑。

  石琚仿佛知道陆游所想:“陆相公,你我私下相对,有事就直说吧。”

  陆游也不藏着掖着,终于问出了萦绕在心中许久的问题:“我只是不明白,为何要在今夜与金贼正面厮杀?难道仅仅是因为我来到军中,就让石相公仓促出兵了吗?”

  石琚闻言直接失笑出声:“陆相公,兵者,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所,怎么能如此儿戏呢?当然是我早就有了全盘计划,陆相公只是恰逢其会罢了。”

  虽然石琚就差明言‘你太高看自己了’,可陆游也没恼,只是拱手说道:“愿闻其详。”

  石琚摆手以对:“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。”

  “老夫在陈州主政,自然会有些人脉与后手,因此,在下定决心易帜反正之后,就派遣心腹大将回到了陈州。”

  “算算时间,如今应该正好是仆散忠义得到消息,却没有应对的时候。这个时间很有可能只有两三个时辰罢了。

  早上一些,他可能不晓得这番情况,晚上一些,他就会有所准备,我军也就无法突袭了。”

  陆游缓缓点头:“这倒也是个说法,既然后路被堵,河南汉人尽反,仆散忠义只能率军回汴梁去了。

  金贼骑兵多,若是晚上几个时辰,说不定就让金军逃出生天了。”

  石琚似笑非笑的看了陆游一眼,方才继续说道:“陆相公这番话就错了,我不是想要在此覆灭金军。我的陈州军没有这番能耐。”

  “若是宋军能与我精诚合作,或者虞相公在看到我军反水之后,立即全军齐出,协助我军进攻,说不得还会有一二可能,但如今仆散忠义既然已经反应了过来,这一二分可能也就没有了。”

  石琚收敛了笑容,正色说道:“我的目的就是想要让仆散忠义率军离开,从而让我军有机会,一路进行追击消耗,至于究竟能留下多少人,也只能看天意了。”

  陆游愣了片刻,直接勒马转身:“我现在就去寻虞相公,让他尽发大军来援。”

  石琚再次失笑:“陆相公,你依旧在犯这个毛病,你说话是不算数的。而说话算数的虞相公,一开始没有下定决心来,现在也不会来了。”

  陆游有些气馁,却又有些不服气的说道:“石相公,我听闻仆散忠义乃是天下名将,若是他在这里死战又如何?”

  石琚叹了口气:“这就是我之前所说的大势了,任你惊艳绝伦,天纵之才,在天下大势身前,也只是螳臂当车罢了。

  仆散忠义的确是天下有数的名将,自年少从军以来每战必克,但他不仅仅是将才,更是有着帅才。

  所以当他感念完颜亮知遇之恩,留在西面金国的这一刻开始。他就承受了金国的一部分国运,也要承担国家之重。

  陆相公,你且说说,任何身负全局之人,又如何会将国家的精锐与自己性命莫名抛洒在死地呢?若是他死了,这些精锐也全军覆没,汴梁该怎么办呢?”

  石琚望着火势逐渐增大的金军大营侃侃而谈:“而仆散忠义只要有退兵的可能,那对于我来说就足矣了。

  因为我陈州军只要将金军营寨掀了毁了,让他麾下大军暂时没有立足之地,就足以催动他做出撤军的选择了。”

  石琚的话音刚落,却听得前方有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怒吼声传来,一支精锐兵马突破了陈州军的阵势,将陈州军的右翼千余人击溃,随后倒卷着溃军向后冲来。

  两人在金军营寨的火光中看得明白,这支精锐骑兵中间所打的大旗,正是都元帅仆散几个大字。

  一直老神在在的石琚难得愕然。

  而陆游看着石琚的样子,虽然是不合时宜,竟然觉得浑身畅快起来,简直犹如三伏天喝了冰水一般痛快。

  石琚只是愣了片刻,就指挥着陈州军后续兵马迎上去堵缺口。而他也不由得自嘲一笑:“我也是书生气惯了,天天做些算计,却总是忘了天下事总是可以以力破巧的。

  唉,在汴梁被孟容摆过一道却始终不长记性,如今就算被仆散忠义击败,身死于乱军之中,又能怪得了谁呢?”

  陆游听到这里,反而没了看笑话的心思,也忧愁起局势来。

  且说,仆散忠义虽然也是军事贵族,但他的成长历程却与其余人不尽相同。

  准确的来说,他从十五岁开始,就是作为管着几十人的基层军官上战场的,次次都是在一线与宋军砍成血葫芦,从而一次次的获得提拔,并且年纪轻轻就继承了自家父亲的猛安之职。

  有这么一份经历,导致仆散忠义是不惮于亲身上战场去求胜的。

  而在此时,当陈州军放大火烧毁了小半个营寨之后,仆散忠义终于无法忍耐,亲身杀了出来。

  陈州军已反,陈州已失,后路已断,金军主力兵马肯定是要撤退,不单单是要从下蔡撤退,宿州的纥石烈良弼也不能继续打下去了,要赶紧趁着辎重还没有断绝撤到陈州以北去。

  但是主动撤退与被人撵走能是一回事吗?

  且不说满营的辎重粮草无法带走,就说军心士气也会尽丧的。

  而且若不能给陈州军一下狠的,真的被陈州军衔尾追击了,那么金军路过陈州的时候是会吃大亏的!

  种种原因的促使之下,仆散忠义见到陈州军的破绽之后,根本就是忍耐不住,直接率军杀出来了。

  这是一个十分冒险的举动。

  战争并不是比大小的军棋游戏,战争是要军队中的每个人各司其职,每个人都在自家岗位上行动。

  元帅亲自去当前锋,就必然会导致元帅权责的缺位。

  当然,话又反过来说,就如今这副夜间乱战局面,有没有主帅已经不是很重要了。

  在这番乱战中,侯元谅也终于通过放火等一系列手段,将蒲察评驱离了出去,随后带着数百人冲进了金军大营之中。

  “放火!烧死这群驴日的!烧死他们!”

  侯元谅头盔此时已经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,发髻也已经散开,花白的头发随着他的动作犹如枯草般飘荡。

  虽然其人状若疯癫,但他自己却一点都没有察觉到,只是骑着马不断向前冲锋,斩杀那些落单的金军。

  这时候正巧是仆散忠义刚刚率领兵马出击,后续金军却没有跟上的空当,竟然让侯元谅带着这几百汉儿军直直向着金军大营深处插去。

  而且侯元谅不知道是不是觉醒了黑道记忆,一路秉承着月黑风高杀人放火的主旨,不断扔出火把,不多时就在金军身后拉出了一道火线。

  仆散忠义见状又惊又怒,却也知道这是自己缺位而造成的疏漏,再次率军冲了一波之后,带着三百余亲卫脱离了战场,向后退去,试图稳定后方局面。

  可这时候却已经晚了。

  侯元谅一路放火,已经抵达了辎重大营,此地有大量的粮食干草马料,一旦火势起来,根本就是没得救的。

  仆散忠义靠近辎重大营之后,见到是这副场面,也只能叹了一声:“传令给各军,不要再打了,全部出营,在大营北边集结。咱们马多,陈州军追不上咱们的。”

  几名亲卫立即得令而去。

  然而就当仆散忠义即将率军离开之时,就见辎重营侧方侯元谅猛然杀了出来。

 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。

  “仆散忠义!你个驴日的!今日就了结了你!”

  侯元谅带着四百余兵马不管不顾的杀了过来,而仆散忠义也只是微微睥睨,随后就率领亲卫正面迎上。

  结果是可想而知的。

  一方是金国都元帅的亲卫甲骑,一方是土豪私兵;一方是养精蓄锐多时,一方是连战许久疲惫至极。

  仆散忠义只是率领甲骑一冲,就让侯元谅的疲敝之军彻底溃散。

  当然,这点小胜自然没有让仆散忠义带来任何欣喜,他只是让亲卫散开去收拢军队,而仆散忠义则是看着火势越来越大的辎重大营,默然不语。

  “元帅。”

  有亲卫上前询问,而仆散忠义则是直接摇头:“走吧。”

  说罢,仆散忠义拨马转身,刚要驱马离去,就听到身后一声怒吼,一杆长矛就落到了身侧。

  仆散忠义冷冷回望,却只见七八步之外,头发花白的侯元谅单膝跪倒在地,右手还保持着投掷的姿势,眼睛死死盯着这里。

  而侯元谅似乎也是强弩之末了,莫说掷出的长矛没有一点准头,就连其人在最后一击后也直接趴倒在地,只是微弱喘息。

  金军甲骑大怒,当即想要回去斩杀侯元谅,却被仆散忠义阻止:“区区丧家之犬罢了,莫要理会,更莫要误了大事。”

  说着,仆散忠义已经当先而行。

  侯元谅趴在地上,努力抬头,看着金军甲骑远离此地,心中无比愤懑。

  然而刚刚由于被砸落下马,此时全身各处无一不痛,难以动弹。

  侯元谅努力翻过身来,望着天空上的明月刚刚喘了两口粗气,一杆长矛就刺入了他的胸口。

  侯元谅刚刚挣扎了两下,就见一名披头散发的青年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,俯视着他的双眼,用力推着长矛,咬牙说道:“侯扒皮,你将俺阿爷推上战场的时候,可曾想过有今日?!”

  侯元谅原本已经握住了矛杆,闻言却又缓缓松开,溢出血丝的嘴角扯出一丝苦笑。

  那年轻人明显是恨急了侯元谅,将长矛奋力向下刺的同时,低声喝道:“记住了!到了下面告诉俺阿爷,俺张大亮替他报仇了!”

  张大亮……

  侯元谅的精神已经涣散,他口中喃喃自语着这个名字,混沌的脑中试图抓住那一点灵光,却又始终想不起来,究竟从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。

  无所谓了。

  对不住。

  我真……对不住你们……

  侯元谅喃喃自语,声音犹如蚊呐,注定是不会有人听到了。

  乱世之中人命如泥,区区一个州县大豪,在天下大势中,又与普通草民有何区别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