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47章 隐居者的清晨-《东北军着名爱国将领于学忠》

  晨雾像一层薄纱笼罩着川西的丘陵。竹叶上的露珠滚落在于学忠的布鞋上,洇出深色的圆点。他缓缓收势,将太极剑归入鞘中,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结又消散。六十三岁的躯体已不复当年战场上的矫健,但每日五更即起练武的习惯,如同刻进骨子里的军令,三十年未曾改变。

  "老爷,茶沏好了。"老仆福伯端着粗陶茶壶站在廊下,驼背的身影被晨光拉得老长。

  于学忠点点头,接过茶壶时注意到福伯右手缺了两根手指——那是民国二十七年临沂突围时,为抢出军事地图被日军炮弹炸断的。壶里的峨眉雪芽浮沉舒展,他忽然想起山东蒙山深处的野茶,那些与游击队员围着篝火烘烤茶叶的夜晚。

  "今天初几了?"

  "腊月廿三,灶王爷上天的日子。"福伯指了指灶房门口新贴的灶神像,"村里王保长送来的,说是他婆娘亲手剪的。"

  于学忠摩挲着茶杯没作声。三个月前他刚搬来这个叫青林坳的小村子时,乡民们对这个带着武装卫兵的外来户充满警惕。直到有天下暴雨冲垮了村口的石桥,他派士兵帮着修桥铺路,又给村学捐了二十块大洋买课本,那些戒备的眼神才渐渐软化。

  竹篱笆外传来沙沙的脚步声。卫士长王勇像道影子般闪进来,黑色对襟棉袄下隐约可见腰间的枪柄:"总座,山下来人了。"

  "什么人?"

  "说是重庆行营的特派员,带着四个兵,轿子停在了五里亭。"

  茶杯在石桌上轻轻一顿。于学忠望向东南方雾气缭绕的山路,那里曾经是运送抗战物资的茶马古道。如今抗战胜利了,古道上来往的却尽是些争权夺利的说客。

  "让他们等着。"他转身进屋,木门吱呀一声截断了晨光。

  厢房里的煤油灯将书桌照得昏黄。于学忠从樟木箱底取出一个牛皮纸包,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本日记。最上面那本扉页写着"民国三十四年八月十五日",墨迹已经有些晕开——那是日本投降当天,他在山东莒县战地指挥所写下的第一行字:"倭寇降矣,然东北子弟归乡之路,犹在血火之中。"

  窗外传来王勇压低的声音:"特派员姓周,带着军政部的公文,说是来慰问抗战功臣的。"

  "带了多少慰问金?"

  "......没提。"

  于学忠冷笑一声,手指抚过日记本里夹着的照片。那是去年在重庆拍的"抗战胜利勋章"授勋仪式,照片里蒋介石握着他的手,何应钦站在三步之外,笑容像糊了层浆糊。当时各大报纸都登了这照片,标题是《领袖与抗战名将》,没人知道授勋结束后,军统的人就"建议"他交出兵权,到军事参议院当个空头副院长。

  "总座,要不要准备些酒菜?"王勇在门外问。

  "煮锅红薯粥,切点他们送的腊肉。"于学忠合上日记本,"把李副官上次带来的那坛泸州老窖开了。"

  脚步声远去后,他从枕下摸出把勃朗宁手枪。这是张学良在西安事变前夜送给他的,枪柄上刻着"精忠报国"四个小字。油布包裹的枪身泛着冷光,七发子弹黄澄澄地排在桌上,像七颗沉默的牙齿。

  正午的太阳驱散了山雾。特派员周孝存踩着满地竹叶走进院子时,于学忠正在石磨旁帮福伯碾黄豆。粗布棉袄上沾着豆渣,任谁看了都像个寻常的乡间老汉。

  "于总司令!这怎么敢当!"周孝存小跑着过来要抢磨柄,西装裤腿被篱笆勾出了丝。

  于学忠拍拍手上的豆粉:"周特派员舟车劳顿,屋里说话。"

  酒过三巡,周孝存掏出手帕擦汗:"委座一直挂念着于将军。这次兄弟来,除了代表中央慰问,还想请教对当前战局的看法。"

  "我一个卸甲归田的老头子,能有什么看法。"于学忠给客人斟满酒,"这酒是旧部从泸州带来的,周特派员尝尝。"

  周孝存碰了个软钉子,转而从公文包取出份文件:"这是国防部新拟的《戡乱救国军将领名册》,于将军的名字排在副总司令第二位,仅次于白崇禧将军。"

  屋内突然安静得能听见柴火噼啪声。福伯添炭的手僵在半空,王勇的指节在桌下捏得发白。于学忠慢条斯理地嚼着腊肉,油光在他花白胡须上闪动。

  "周特派员,"他终于开口,"民国二十六年卢沟桥事变,我带着五十一军从陕西星夜驰援北平。路上有个叫赵家沟的地方,全村老少跪在路边给我们送鞋。有个瞎眼老太太塞给我一双布鞋,说'将军啊,这鞋底纳了平安符,保佑你们打跑鬼子'。"他举起酒杯对着光,"去年我路过赵家沟,村里十户九空,那老太太的坟头草都三尺高了。"

  周孝存脸色变了:"于将军,现在是非常时期......"

  "我老了。"于学忠打断他,"打不动了。"

  公文被重重拍在桌上:"于学忠!你别忘了西安事变时......"

  "咣当"一声,王勇的配枪突然掉在地上。周孝存带来的卫兵立刻摸向腰间,却发现不知何时,四个持枪的东北军老兵已经堵住了门口。

  "酒凉了。"于学忠起身推开窗户,腊月的风卷着枯叶扑进来,"福伯,给周特派员包些山货带回去。"

  暮色四合时,于学忠独自登上后山的观景亭。从这里能望见蜿蜒的岷江,江水像条银链子,拴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。三十年前在保定军校,战术课教官说过:"为将者当居高望远。"如今他站得够高了,却看不清这个国家的方向。

  "总座。"李振唐的声音从背后响起。这位跟随他二十年的副官现在成都开了间杂货铺,每月十五都会借口进货来送情报。

  于学忠没回头:"都安顿好了?"

  "住山脚徐家院子,按您的吩咐,给了三块大洋食宿费。"李振唐递上个包袱,"这是老兄弟们凑的,知道您不爱收钱,换了五十斤全国通兑的盐票。"

  包袱皮里除了盐票,还有本手抄的《山东敌后游击战回忆录》。于学忠翻到第三十七页,那里记载着民国三十一年春天,他带着两千残兵被日军围困在蒙山鹰嘴崖,最后是当地百姓用绳索把他们从后山绝壁吊下去脱险的。这段文字旁边多了行新鲜的批注:"民心所向,即是我等枪口所向。"

  "济南丢了。"李振唐突然说,"王耀武投降了。"

  于学忠的手停在书页上。去年在重庆,王耀武还信誓旦旦说要"死守山东"。

  "沈阳那边......"

  "别提沈阳。"于学忠猛地合上书。书页夹着的一片枯叶碎了,粉末飘向暮色中的群山。

  李振唐沉默片刻,从怀里掏出个信封:"少帅托人从台湾带的信。"

  信封里只有张照片,背面写着"汉卿手书"。照片上是年轻时的张学良和于学忠站在北大营练兵场上,军装笔挺,背后"还我河山"的横幅被风扯得猎猎作响。于学忠用拇指抹了抹照片上发黄的水渍,那可能是海那边的雾气,也可能是二十年前的雨水。

  "总座,南京方面还在找您。听说白崇禧亲自给张治中打电话......"

  "告诉他们,我死了。"于学忠把照片凑近煤油灯,火苗立刻吞噬了两个年轻军官的身影,"死在台儿庄了,死在随枣会战了,死在沂蒙山反扫荡了。"

  李振唐看着火光中飘落的灰烬,突然挺直腰板敬了个军礼。这个动作让他的旧伤崩裂,血从肘部渗出来染红了夹袄。

  于学忠望着最后一角照片化为灰烬,轻声道:"给少帅回话:孝侯老了,只记得打日本人的事,别的都忘了。"

  山风骤起,吹散了石桌上的灰烬。远处村庄传来零星的爆竹声——腊月廿三,该送灶王爷上天了。